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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诗化情结"

郑文

发表于<金山>


我说在《红楼梦》中存在着曹雪芹的“诗化情结”,源自这样几个因素:其一,曹雪芹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其二,曹雪芹有意借《红楼梦》“传诗”;其三,《红楼梦》整个是一部“诗化”的长篇小说。

说曹雪芹是“才华横溢的诗人”,我们是有充分证据的。他的朋友敦诚曾经这样描写酒后赋诗的曹雪芹:“曹子大笑称快哉,击石作歌声琅琅。知君诗胆昔如铁,堪与刀颖交寒光……”。从敦诚的诗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想见大诗人曹雪芹豪迈潇洒的形象。而曹雪芹的另一位朋友敦敏曾回忆与他意外相见,然后畅饮并赋诗的动人情景:“……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幸亏有敦敏的记录,曹雪芹响遏行云的“高谈”声,才能穿越几近300年的阻隔,震颤我们的心弦。至于曹雪芹诗作的水平,同为诗人的敦诚曾有明确的评价:“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昌谷者谁?唐代被誉为“鬼才”的大诗人李贺是也。

令人痛心的是,这样一位诗坛奇才,其一生的诗作,却全然迷失在历史的烟云之中,只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所幸者,其吉光片羽,竟飘飘然落入敦诚的书中:“余昔为白香山《琵琶行》传奇一折,诸君题跋,不下数十家,曹雪芹诗末云:‘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亦新奇可诵。”这两句诗的意思是:如果白居易在九泉之下看到敦诚如此生动地把《琵琶行》改编成了戏剧,他一定会高兴得让他那两位能歌善舞的侍女小蛮和樊素照本排演起来的。很明显,这确实是李贺式新奇瑰丽的想象,由此亦可见曹雪芹诗作的不同凡响。然而这两句毕竟成了绝响,留给我们的只有茫然。

又是幸亏有了《红楼梦》,使我们在曹雪芹虚拟的时空里收获了更多的诗情画意。正如脂砚斋所言:“雪芹撰此书中,亦为传诗之意”,但他的“传诗”,与那等“要写出自己那两首情诗艳赋”的才子佳人小说之作者相比,则又有天壤之别了。《红楼梦》中的诗,是曹雪芹在不断地变换角色,来模拟书中的许多人物写诗。一部小说中的诗内容如此丰富,形式如此完备,堪称空前绝后。据周雷先生统计,《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乃至各种韵文,达225篇,其中各类诗81篇,词18首,曲18首,赋1篇,歌3首,偈4首,谣1首,谚1首,赞文1篇,诔文1篇,灯谜诗13首,诗谜11首,曲谜1首,酒令16首,牙牌令7首,骈文1篇,拟古文1篇,书启3篇,预言1则,对句2则,对联22副,匾额18个。曹雪芹在如此之多的文学形式之中,竟能得心应手地左右逢源,真可谓天纵奇才,惊世骇俗!他一会儿以先知先觉的口吻念出一首笼罩着神秘气氛的朦胧诗:“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一会儿又以看破红尘的大彻大悟念出一段嘲笑世人的顺口溜:“世上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他一会儿是自命不凡的贾雨村,“酒后口占一绝云:‘……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其野心跃然纸上;一会儿又是感慨万千的说书人,先唱一段总领全书的开篇:“……奈何天,伤怀日,寂寞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其苍凉令人心颤;他一会儿是缠绵哀怨的林妹妹,声声呜咽地吟出那感天动地的《葬花辞》;一会儿又是悲愤至极的贾宝玉,字字血泪地写下那离经叛道的《芙蓉女儿诔》;他一会儿优雅如山中高士薛宝钗;一会儿又粗俗不堪仿佛呆霸王薛蟠……小说中那些形形色色、风格各异的诗,是各色人等在写,又都是曹雪芹在写。古今中外,还有谁能把诗与小说结合得如此浑然天成?还有谁能使小说与诗融合得如此息息相关?有些人无视这一世界文学中的奇观,硬生生扯断这些诗与小说的血肉联系,来妄评其诗究竟是二流还是三流,岂非唐•吉诃德先生大战风车之举?

这就难怪曹雪芹要在《红楼梦》中,特地留下一首以他自己为抒情主人公的诗,感叹其“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了。

至于说到《红楼梦》全书的诗情画意,那更是值得深入研究的大课题。我觉得,凡古今中外可称伟大的小说,除那作为小说的感人动情之外,必有其哲学的思考开人心智,必有其美学的追求新人耳目。在这部王国维称之为“彻头彻尾之悲剧”、“悲剧中之悲剧”的小说中,全书悲剧的趋势和结局既不是因为“极恶之人”的“蛇蝎之性质”,也不是因为什么“意外之变故”,而恰恰是因为“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王国维语)。因此,曹雪芹是在哲学的高度上,完成了文学和美学的追求。

请看贾家即将加速走向衰败的第76回,贾母带着一帮人赏月闻笛:“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然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此时都不禁凄凉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陪笑,发语解释。”于是,尤氏说了一个诸儿子都“不齐全”的半截子笑话,贾母“已朦胧双眼,似有睡去之态”;于是,王夫人说“……姊妹们熬不过,去睡了……”;于是,“贾母……细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一人在此”,便说“只有三丫头可怜,尚还等着。你也去吧,我们散了”;于是,此时正避在凹晶馆联诗的史湘云和林黛玉竟也惊心动魄地对出了“寒塘渡鹤影”和“冷月葬诗魂”,前一句正是史湘云未来枯寂生活的写照,后一句正是林黛玉即将死亡的预言……于是,这“遍被华林”的“悲凉之雾”,便泪湿了月光,泪湿了笛音,也泪湿了我们的心情,这真是哲思、文采与美感三位一体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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