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爱
陆纯甫
原载南通日报
十月金秋,我突然返家探望阔别了二十多年的父亲;父亲自然是高兴、忙碌。晚餐时,他一个接一个地端来了冷盆热碗,满满地摆了一桌子,特别显眼的是桌子中央的一大盘鲜红鲜红的清蒸河蟹:蟹脚紧屈,两螯收拢,眼睛直竖,形如觅食,神似起逃,样子鲜美透了。翻一只看看,底肚里透着一线桔红色,我禁不住赞美道:“好壮啊!”父亲更是喜欢:“黄豆叶子黄,螃蟹撑壳盲。你还回来得正是时候——咿,你不是从小就爱吃蟹吗?看啥!快吃,吃完了再煮,缸里还养了很多活蟹呐!”我微微震惊,发现父亲的谈吐中对“捞鱼摸蟹”带着十分赞许,还称我二伯是“蟹神仙”哩。
的确,我二伯捉蟹很有经验,他对蟹的习性、活动规律了如指掌。只要他出去一趟,就不会空着蟹篓回来的。小时候记得有一个秋天的夜晚,我提着风灯跟二伯去“听蟹”,不消两支烟工夫,一个蟹篓差不多满了,待午夜回家时,两个蟹篓里都装得结结实实的。回家后,二伯把螃蟹倒进塌缸,坐下来正吸着水烟,那晓得门前三星河岸上一尺多高的海潮涌了进来,等拾掇好家什,半塌缸螃蟹已跑得精光,为此,我还懊悔得掉下泪来。可是二伯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明天再捉去。”就这样,我少年时代的爱好,也给二伯培养起来了。
我的爱好并不高雅,就是跟二伯一样喜欢捞鱼摸蟹。这玩意儿没有音乐的悦耳动听,没有画画的色彩绚丽,也没有舞蹈的旋律和谐……它却有一种莫名的乐趣,吸引着我。我即使手指被蟹钳痛了,甚至流出了血来,也从来没有懊悔过。每当我提着一布袋二伯送给我的螃蟹回家的时候,父亲也高兴,因为一家人又可以美餐一顿了。可是,父亲在高兴之后,接着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捞鱼摸蟹败家星啊。”我不明白,分明是把鱼蟹捞回家来,改善了生活,怎么能说是“败家星”呢?于是问父亲。父亲也老是反问我:“自古以来,你见到哪一个能靠捞鱼致富的?你又见到哪一个靠摸蟹创立家业的?再说,要是鱼蟹捞不到,一日三顿玉米饭也就白吃了。”经父亲如此反复点拨,我渐渐明白了父亲这话的意思,他希望我学点正当手艺,找个饭碗,过一天幸福日子。但父亲哪里知道,在盗贼横行、鬼蜮出没的旧社会里,这只是一个梦。尽管如此,父亲还是为我二伯能有这样一双灵巧的摸蟹的手而暗暗高兴,佩服他对蟹似乎有一种呼之即来的神劲。因此, 老弟兄俩碰到一起,父亲总要跟二伯打趣:“你这海龙王,手下养有多少虾兵蟹将?”二伯也风趣地答道:“要多少,有多少。”
然而,“蟹神仙”也有神不起来的时候,那是在解放初期,二伯这个“解神仙”就是为了护堤,为了抢堵一个小小的蟹洞而扭断了腿,成了终身残废,可是并不倒霉,人民政府表彰了二伯的英雄行为,还给他记了一个大功。真正吃瘪的时候,是在那“火红的年代”,他心爱的蟹簖被毁了,蟹网被撕了,蟹笼被砸了,这一次“彻底革命”倒是真正绝了他的路,他手头紧了,零用少了,但是一反常态,酒却喝得多了,几乎每天要喝上几盅,这也许就是借酒浇愁吧。
“二伯今晚要是也来喝一杯该多好啊!”我从记忆的海洋里爬上了岸来,出于对二伯的敬佩和惦念,才脱口说了这一句。可是父亲以为我酒喝得多了,叫我到屋外吹吹风去。我遵命踱出门外,顺便也看看家乡的夜色。此时,薄霜落瓦,凉意丝丝;镰月钩檐,树影森森;门前那条三星河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躺着;水面晃动着几幢新楼的浓重倒影……啊, 多迷人的景色,这哪里是我孩提时代生活过的乡间小镇,这哪里是我记忆中的竹篱茅舍,它简直象一座海滨小城……我正陶醉在如诗如画的景色里,突然,二伯来到我面前,他手里又拎着一网兜活脱脱的螃蟹,蟹嘴里还在唧唧地吹着泡呢,真是名副其实的“蟹状元”。我激动,高兴,拉他进屋,并急忙给他斟了满满一杯花露;父亲又端来了一盆红得耀眼的螃蟹,兴冲冲地说道:“这些虾兵蟹将上了天啦。”我摸不着头脑。父亲一边将蟹盆子递给二伯,一边向我解释道:“你还不知道,你二伯去年放养的蟹苗用飞机空运到安徽、湖北等十多个省区,政府还请他在会上介绍放养蟹苗的经验呐,那场面可神啦。”我听着,听着,再也听不到父亲先前那句“捞鱼摸蟹败家星”的话了,便顺口学了一句:“二伯是个蟹神仙。”这时,父亲不答一腔,笑着回厨房去了,亲人们也都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声挤出窗户,滚落在三星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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