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卡夫卡
郑文
发表于<金山>
“一天清晨,格雷戈尔•萨姆沙从一串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只硕大的虫子。”
由此开始,卡夫卡用他那划时代的文笔,在小说《变形记》中为我们展示了一幅“虫形人”眼里心中的阴森世界。令人震撼的是:他的感觉和行动都是“虫”的,他的情感和思维依然是“人”的;而家人对他的亲情,却在日盛一日的对“虫”的恐惧和厌恶中淡化,直至因他寂寞地死去而感到一种冷酷的解脱和轻松。当然,如果小说仅仅是一个粗略的故事梗概,那就只能令人感到一时的好奇,而决不能感动人,更不能引发读者的遐想深思。卡夫卡的独特和高明,最终还是要取决于他那执著深入的人生求证和逼真生动的细节描写。所以我认为,尽管20世纪西方形形色色的“现代派文学”都把卡夫卡奉为鼻祖或先驱,但他最优秀的作品,比如《变形记》和《城堡》,其灵魂还是现实主义,只不过如同格雷戈尔•萨姆沙一样,严重地“变了形”而已!
正如“萨姆沙”的字母排列所暗示的那样,这个被“异化”的痛苦所折磨的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卡夫卡自己。
1883年7月3日,卡夫卡诞生于奥匈帝国统治下的布拉格,父亲是犹太商人,母亲气质忧郁,耽于冥想。父亲的专横,母爱的缺席,家庭的疏离,使孤寂感伴随卡夫卡终生。他酷爱文学,却迫于父命改学法律;三次订婚,却又三次解约,始终没有建立自己的家庭;他就职于保险公司,却在不到40岁就因肺病退休;1924年6月3日,卡夫卡病逝于维也纳,结束了短暂而不幸的一生。他唯一的幸运,是没有活到三个妹妹都死于纳粹集中营的那一天。这样的一位作家,他成为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种“病态的天才”,写出些梦魇般的作品,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在卡夫卡笔下,世界完全变了形,走了样,因果关系断裂,逻辑程序混乱,其深入而痛苦的求索,使他完全抛弃了对一般生活表象的写实……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在那些“异常的现象”和“恐怖的惊叫”中向读者透露出许多谜一般的信息,使人们能够对其作品进行“多方面、多角度、多层次、多方法”的解读和研究,乃至形成了一门“卡夫卡学”。
读卡夫卡的作品,使我想起中国古代写作学关于“言不尽意”和“言能尽意”的争论,想起刘勰在《文心雕龙•隐秀》中所说的“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在刘勰看来,“隐”与“秀”都是作家有意为之的艺术手段,其目的就在于营造出一种“意大于言”、“意在言外”、乃至“得意忘言”的艺术境界。正是这样一种艺术境界,能够使人们“从实走向虚,由象内走向象外,极大地拓宽了思维空间。”(《中国古代写作学》)如果我们一味追求“言能尽意”,甚至“言大于意”,那就把文学等同于宣传了。当然,在“言”、“意”关系的哲学思考和“隐”、“秀”关系的艺术处理上,卡夫卡有时似乎把它们完全对立起来了,比如他认为“照相把人们的眼光引向表层”,认为“电影是铁制的百叶窗”,他甚至断言“真正的现实总是非现实的”,这就颇有点老子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和庄子所谓“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的意思了。有了这样的指导思想,也就难怪他的有些作品显得过于晦涩和神秘。
在德文版《卡夫卡精品集》1997年新译本的封面上,卡夫卡面庞瘦削,但脸部线条呈现出刚毅的张力;整个身形的边缘都融化在黑暗中,眼神却如同鹰隼一般刺向我,仿佛在拷问我的阅读感悟。我想,他该是个终日沉沦在痛苦中,性格阴郁而又执拗的人吧!2002年,我到维也纳旅游,曾向一位华人女导游打听卡夫卡,她却不能告诉我什么。
然而最近,我竟意外地在市图书馆与卡夫卡“本人”不期而遇了——这是一本金黄封面的新书,是捷克作家雅诺施亲笔“记录”的《卡夫卡口述》。雅诺施的父亲是卡夫卡当年在工伤事故保险公司的同事,是他介绍雅诺施与卡夫卡相识,使他俩成了好朋友。雅诺施对卡夫卡敬佩得无以复加,便把每次与他的谈话都记录下来。多年以后,雅诺施作为当时在世的唯一见证人,经历了若干艰难曲折,终于出版了这本宝贵的书,为我们复原了卡夫卡清晰生动的形象。
我通过这本书前所未有地走近了卡夫卡,发现他的确是一位大师,他的《口述》也颇像我们的《论语》。不过孔子在《论语》中说得较多的是伦理,而卡夫卡则更多地涉及到了哲学和政治。在西方,卡夫卡的作品已日益被视为“现代启示录”,其原因正是惊讶于他那些超越现实、直趋本质的神秘预感。比如,在谈到“隔离区”和“反犹主义”时,他说:“隔离墙移到了内心……他们还将继续干下去,他们将消灭犹太人……”。又比如,谈到一战结束后的“和平”时,他说:“暴力导致新的暴力。越来越发达的技术将粉碎那只铁拳,现在已经可以闻到一股废墟的味道。”……
“作家的任务是预言性的”,这是卡夫卡对自己提出的要求,尽管他的预言也未必总是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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