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两歌,一手两牍(向名家学作文(8))
郑文
发表于镇江日报
张爱玲写过一篇短文《弟弟》,也不过千字左右,却把弟弟和“我”的形象同时写活了。“弟弟”是“我的”弟弟,因此文章必然涉及“我和弟弟”的关系,必然涉及“我”对他的看法和感情,使“主观”的“我”和“客观”的弟弟融合在一起呈现出来。不仅如此,“我”和弟弟还与其他人有关,其影响也会在相关的描写中体现出来。在文学作品中,人物之间的关系是错综复杂的,所以作者描写人物,也不应该是孤立静止的:往往写这个关联到那一个;有时表面上说的是一层意思,骨子里却包含着另一层意思。
本着这样的指导思想,张爱玲第一句话就非常简洁地“双管齐下”:“我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点都不”。以此为开端,全文把弟弟和“我”交织着、对比着来写,而这种对比又包含三段内容。
第一是用弟弟和我的“长处”和“短处”来对比:弟弟生得很美,天真烂漫,爱虚荣,且妒忌“我”的绘画才能;姐姐“比他会说话,比他身体好”,“一同玩的时候,总是我出主意”。下面就重点写姐弟俩在一起编故事玩的情景,姐姐的故事已经显示出文学的天赋,弟弟的故事刚开头,姐姐就“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当个小玩意”。这一部分显现了童年的幸福和姐姐对弟弟的爱,正好占了总篇幅的一半。
第二是用“我”的逐渐成熟和弟弟的“不长进”作对比:姐姐住校,已经在读穆时英的《南北极》和巴金的《灭亡》等名著;弟弟变得“高而瘦”,衣服“不甚干净”,还在看“连环图画”,家人又说他“逃学,忤逆,没志气”。于是,“我比谁都气愤,附和着众人,如此激烈地诋毁他,他们反而倒过来劝我了”。请注意,为什么姐姐的“爱”一下子就变成了“恨”,且如此“激烈”呢?是什么促使姐姐对弟弟的要求变得如此严苛了呢?原来关键就在此段开头的第一句话:“有了后母之后”。懂事的姐姐对于后母的理解和感受是可以想见的,她对弟弟如此地“恨铁不成钢”,其实是出于保护弟弟的潜意识。所以我们应该理解,这个“恨”其实是“爱”被压抑扭曲后的变形。
有了上述铺垫,下面的一件事就进入了情节的高潮,表现出这位小才女的“敏感”和他弟弟的“懵懂”之间的对比。“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父亲竟打了弟弟一个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饭碗挡住了脸,眼泪直往下淌”,然后“丢下了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抽咽着”,甚至“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而弟弟呢,却“早已忘了那回事”,在阳台上踢起球来了……于是姐姐得出结论:“这一类的事,他是惯了的。”也许有的读者会觉得张爱玲未免过激,明明是爸爸打了弟弟,为什么要迁怒于后母呢?但如果我们仔细揣摩一下,就知道这位未来大作家的敏感还是有来由的:在看到姐姐因弟弟被打而哭的时候,“后母笑了起来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请注意,这完全是一个“外人”的口吻,她既没有因弟弟挨打而心疼,也不理解姐姐对弟弟的爱,这自然和“亲妈”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张爱玲在结尾时说:“我没有再哭,只感到一阵寒冷的悲哀。”这种“寒冷”,细心的读者是能感受到的。
至此我们可以看出,在全文三个对比中,后两个又与前一个形成对比,即有后母前后的对比,在张爱玲当时的心中,幸福的童年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由此可见,本文不仅明写了姐弟二人,实际上也暗写了后母,她成为一个巨大的阴影,覆盖了姐姐敏感的心灵,也覆盖了文章的后一半。
清代有一个叫戚蓼生的人,曾以“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来形容《红楼梦》描写方法的精妙,意思就是说“好比一个人能同时唱两首歌,一只手同时能写两种字”。后来有人就据此臆测,小说《红楼梦》中隐藏着神秘的历史故事,这其实是走火入魔的曲解。倒是张爱玲,学到了曹雪芹的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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