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屋脊"旅行记
花原
镇江人
曾发表于镇江日报
自从李白写了《蜀道难》,把世上路途的艰险已经形容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只可惜他当初没有到过西藏,否则又不知会写出何等鬼斧神工般的文字来。在下沾了晚生一千多年的光,于1974年倒是去了一趟“世界屋脊”,然而决不敢也写不出半句《藏道难》,只好说几件旅行中的趣事,给不大出远门的朋友听听,权作茶余饭后的消遣吧。如果读后竟觉得多少增加了一点见闻,那就不胜荣幸之至了。
差点把卡车挤下悬崖
我们是从成都坐汽车进藏的。李白在《蜀道难》结尾处警告人们说:“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然而我们没有“还家”,却以锦城为出发点,继续向西前进了。
第一天到了雅安,一路上倒真是又“雅”又“安”,因为车还在成都平原上开。第二天就开始爬二郎山了。这二郎山海拔3200公尺,只能算青藏高原的第一道台阶,然而它从成都平原的边缘拔地而起,直上云天,相对高度是够吓人的。
汽车沉闷地哼着,沿着当年解放军开通的公路盘旋而上,渐渐地开到白云当中去了。我的脑海里回旋起“枯树荒草遍山野”的歌声,眼前却见青松翠柏,飞瀑流泉。向上望,岛屿一样的山峰在云海中隐现;往下看,山谷中也是雾海茫茫。有一处,瀑布竟从公路上方飞泻而下,汽车就从那珍珠的急雨中穿行过去,好像到了孙悟空的水帘洞。
然而,路是越来越窄了,右边是高耸壁立的山崖,左边是深不可测的悬崖。就在这时,对面来了一支车队。我们的车在一处较宽的地方靠着山崖停下来,让他们过去。车队小心翼翼地沿着悬崖边,像走钢丝那样慢慢开过去。一辆,二辆,三辆……突然,我们看见左边那辆卡车像船一样摇晃起来,有人失声惊叫,与此同时,那辆车上的驾驶员猛踩刹车,卡车就这样歪在了悬崖边,右后轮已经悬了空。人们都在惊慌中跑下车来,一片忙乱,而那位驾驶员为了保持卡车的平衡,仍然镇定地坐在驾驶室里,嘴里还叼着一支香烟,一直坚持到别的车好不容易把这辆差点跌下悬崖的车拉回到公路上。
大衣汗衫相逢在折多山下
在川藏公路上旅行,有这样两句话,叫做“车在群山中转东南西北,人在一日里过春夏秋冬”。对前一句,上了二郎山就开始体会到了。从成都到拉萨两千多公里,这汽车可不就是这么晕头转向地跳着交际舞进去的么?对后一句,先还有点不相信呢!我们是七月份进藏的,正是盛夏季节。记得在泸定桥边住宿的那一夜,天气热得简直叫人受不了,可第二天汽车驶过海拔三千公尺的草原,眼前竟梦幻般地出现了“麦苗青青菜花儿黄”的景象,令人有物换星移、时光倒流的奇妙感觉。到了开始爬达马拉山的时候,却又是“天凉好个秋”啦!车在山上转了四个多小时,大家就陆陆续续忙着加衣服,车过卡奇拉兵站时,竟然大雪纷飞,寒风刺骨。当穿着军大衣的战士们给我们端来热气腾腾的开水时,我们对“军民鱼水情”的体会就比以前深得多了。7月16日,又是一场大雪,其时我们的车正在狭长的邦达草原上行驶。积雪足有几寸厚,一片白茫茫,连绵起伏的远山在车窗外缓缓旋转着向后退去,我们这才真正领略到了“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艺术情趣。
最有趣的要算两年后我们从高原上下来时看到的一幕了:那时我们都有了经验,路上带足了衣服。当汽车从高寒的折多山顶直放山下时,我们都裹在厚厚的棉大衣中。到了山下,碰到一支从泸定进藏的车队,驾驶员都脱得只穿个汗背心。于是,大家都开始在笑声中一件件脱衣服,又从冬天直接进入夏天了。
乘汽车在昌都城“空降”
昌都,是西藏的大门。可是,要进这个大门真不容易,它非要你像神仙一样从天而降不可。在它东方有一个巨大的屏障,那就是达马拉山。我们的汽车花了将近六个小时,才终于绕过了最高峰,到了山的另一边。这时,只听驾驶员激动地喊道:“看,下面就是昌都!”我从车窗边往下一看,嚯,昌都城尽收眼底:一大片鳞次栉比的屋顶,平铺在黄苍苍的澜沧江畔。公路像一条白色的飘带,曲曲折折,不知拐了多少个弯,一直飘向昌都城。我们就这样带着一种神仙下凡的奇妙感觉,沿着这条飘带蜿蜒而下。多年来,我们总是习惯于目标在前面,而这一回它竟然在深不可测的下方。这种强烈的印象,委实令人终身难忘。
想当年,挺进西藏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八军,正是神话般从达马拉山上“飞临”昌都城的。在此之前不久,忠于祖国的格达活佛,为了争取实现西藏的和平解放,在昌都惨遭英帝国主义的特务毒害身死。在此之后不久,西藏地方政府的代表即由昌都前往北京。1951年5月,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签定了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协议。从此,西藏的历史就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在怒江峡谷遇到大塌方
在横断山脉的怒江峡谷行车,真叫惊心动魄,那里山顶与谷底的高度差在2500米上下。一天下午,我们的车在一座大山上抛了锚,一直修到八点三刻,急急忙忙下山,天就渐渐黑了。(由于时差的关系,西藏夏季九点左右天才黑。)黑暗中,只觉得车在快速地下沉,外面的山越来越高,黑压压遮满了整个车窗。车如脱缰之马,直向谷底的怒江冲去。正在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时候,汽车进入了一处严重塌方区。山上不时有石块飞下,我们不得不几次停车,下车迅速搬走公路上的石块。到了晚上十点多钟,终于陷入了走投无路的绝境:右上方的一座小山头整个垮了下来,堵住了从山腰穿过的公路,形成一个几十公尺宽,不时有石块往下滚的斜坡;而在公路的左下方,大约100多米长的陡坡下面,就是汹涌澎湃、流速达每秒八米的怒江。这一切,我们是在第二天天亮以后才看清楚的。而当时,我们只好在车上老老实实地坐着,等着地球慢慢地、沉重地转过身去。这一天,我们只是在早上出发时吃了一顿稀饭,因为想抓紧时间赶过这一段险路,中饭就免了。现在,一个个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身体异常疲劳,而大脑又兴奋异常,怎么也睡不着。在浓重的夜色中,我突然看到对面山腰上有几点火光,心情顿时紧张起来,但后来又想到有段相声里曾说过“对面能说话,相逢得半年”的话,这才放下心来。
第二天,一直等到中午时分,斜坡才比较稳定。我和几位同事只好手足并用,小心地尝试着,连走带爬,终于过了这段斜坡。打头的那位“勇士”,手里拿着把探路的铁锹,就在快到斜坡对面的时候,突然看到上面有石头滚下来,吓得他把铁锹一扔,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公路上,而那铁锹竟顺着斜坡,一直滑到江边去了。当我们一个个从斜坡上踏上坚实的公路时,那种心情,才真叫“柳暗花明又一村”呢!然而,在我们后面的大部分人,也许是不愿意丢掉直立行走的尊严吧,愣是不肯过来。最后,终于在一位藏族猎手的带领下,从一条小路翻山,再下到这边公路上来。至于驾驶员,只好守在车里,吃着大家凑给他的干粮,同越来越长的车队在一起,等待着道班工人把路修通了。
兵家必争之地的误会
我们闯过塌方区,在公路上心情非常放松地步行了十几里,就看到了前面有一座怒江大桥,听说那儿有驻军。我们想到卡奇拉兵站的动人情景,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到战士们当中去。果然,我们很快就受到了极为热情的接待。战士们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不远万里而来的客人,都非常高兴。他们先把我们安顿在一座碉堡里休息,很快又炒了一大锅油汪汪的包菜,煮了足够我们吃的米饭。我们哪里还顾得上客气,一拥而上,个个狼吞虎咽,如风卷残云一般,把两天欠下的饭一顿吃光。吃饱喝足以后,一个个怡然自得,到江边看风景去了。
好一条怒江,确实是世上少见的天险!江水从峡谷中冲出来,似敲响千面鼓,如砸翻万斛珠,呼啸着奔腾而去。江的这边,耸立的山峰仿佛要压到头顶上,虽仰望亦难见全貌;江的对面,竟是垂直九十度的悬崖峭壁。而这座钢铁的大桥,就直接穿入那峭壁之中,不知通往何处去了……
试问,有谁能不惊叹这造化的无穷威力呢?有谁能不更惊叹这人定胜天的创造奇迹呢?我们的队伍中,有一位会画画的先生,终于因激动而技痒,竟坐到江边,掏出个本子画将起来:峭壁,隧道,大桥,哨兵……忽然,在他的身后,来了一位连长,用钢铁般的声音命令道:“把本子给我,跟我来!”于是风云突变,形势急转直下,这位先生被请到一个小房间里,还享受到门外加一个岗的待遇。我们则统统被请出碉堡,走回去几里路,睡到一个道班房堂屋的地上去了。在那样的兵家必争之地,又在那时刻准备打仗的年月,大家都念念不忘阶级斗争,你能说这位连长做错了吗?所以,当那天深夜,前面八宿县的县委领导派车来接我们走的时候,给我们带队的那位军代表几乎是磨破嘴唇地苦苦哀求,才终于把这位倒霉的“画家”保释出来跟我们一道走。
就这样,从成都到西藏八一镇,两千多公里的路程,我们竟走了整整18天。在川藏公路上行车的艰难险阻,不去走一趟实在是无法想象的。虽然有时苦不堪言,但沿途那美丽的风光,丰富的见闻,却又使你感到此行不虚,终生难忘。所以,诸位如有机会进藏,我劝你不一定乘飞机,你不妨也坐汽车到那万重大山中去闯一闯。如果你有点害怕,就想想1000多年前的文成公主吧,她是一个弱女子,而且连汽车都没有福气坐,未必你的胆量还不如她吧!
(后记:我进藏是在1974年,出藏在1976年,本文写于1986年。转眼又是20年了。现在川藏公路的路况已经大大改善,甚至有隧道直接穿过二郎山。更何况,现在可以乘火车从青海进藏。而坐飞机,则可以分别直达拉萨和八一镇。现在进藏的路,真可以称之为“坦途”了。正因为如此,把这篇旧文翻出来给大家看看,也许反而会感到新鲜吧!作者花原,2007年3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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